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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膀子
(2022-9-13 13:32:00) 来源:

王宗全


      四川话有个短语叫“抱膀子”,抱膀子就是在看竞技、看热闹、做选择等场合“当参谋”、“出主意”、“出点子”、“解难题”等意思。为什么把这种事情叫“抱膀子”呢?因为在看竞技比赛时人们总喜欢左右手交叉抱着膀子。抱膀子是一份心态,一种眼光,一层境界。四川话对抱膀子的人有个礼貌的称谓叫“膀子客”。“膀子客”和“剑客”“侠客”“麦客”“考客”“游客”“茶客”“酒客”一样,是一个群族,一种爱好、一道风景。
      以前赌场里,下注的少,抱膀子的多。膀子客帮赌客出主意,想点子,押大猜小,揭宝开胡时,狂呼滥叫,或庆祝胜利,或悲鸣惨叫。抱赢了的欣喜若狂,但人家中彩的不得给他拿分毫,抱输了的也不得自掏腰包给予补偿。四川话里有两句熟语说“抱膀子不嫌注大,输了钱不要他拿”,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现在足球比赛,看台上几万人都是抱膀子的膀子客,说得好听些叫“球迷”、“粉丝”、“拉拉队”,用我们四川话说那就叫膀子客。膀子客分成两派,扯着嗓子呐喊,摇旗吹喇叭,助威加油,把一个脸画得五彩斑斓的。只不过球场上瞬息万变,容不得抱膀子的出主意想办法,你膀子客主意再高人家踢球的也听不见,听见了也不得照你的办,于是留下几多遗憾几多愤怒,甚至比赛结束后冲进球场大闹!那就是抱膀子的渲泄自己的意见没有得到采纳的怒气、怨气。
      篮球、排球等都是这样,场外抱膀子的也是分成两派,也是有许多高明意见,在场外嚎叫,但球类竞技瞬息万变,你抱膀子的主意再高人家不听,身在球场,身不由你。只有留下抱膀子的几多回忆几多感伤。
      在商场,在超市,要挑选一件衣服或一个包包、一样食品,买主也会向膀子客征求意见,抱膀子的就会讲他的建议一二三,淘汰的理由一二三。
      膀子客又不同于看客。看客只是看热闹,看趋势,不出主意,不想点子。没有对立的双方,而抱膀子的则在看热闹看发展趋势的同时还要帮一方出主意想办法,见招支招,来招拆招。
       最能全方位展现抱膀子的个性、修养、智慧、力道、技艺、眼界、格局乃至人性最深处奥秘的要数象棋盘边的那些膀子客。
       下象棋是一项慢运动,容许搏弈双方反复思考,比划分析,容许抱膀子的商量,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直至搏弈者动子。
       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不管是城市还是乡镇,也不管是正规比赛场还是街市间的对弈,公园里、街道边、小河边、小区门口荫凉处,只要有个象棋盘,周围必然有一大堆抱膀子的膀子客。
      古人早就注意到抱膀子的膀子客了,所以古语有云“观棋不语真君子”,意思是说让对弈者自己独立思考,独自决断;抱膀子的不要扰乱人家的思路;还有一个意思是人家好不容易看了一着好棋,你抱膀子的一下给人家说出来,泄漏了天机,坏了棋势,又要谋划半天才有杀机。但话又说回来,高明的棋手,任随你抱膀子的咋个“抱膀子”,但他就比你多看一着两着棋,你能看到给对方布个杀招,但他能看到拆你杀招后能借势让你着个“挫子车”或“双马盘槽”。
      再说了,那些“观棋不语”的膀子客也分好多种,有些人只是看,怕自己的意见被否定;有的人觉得自己的棋艺不精,要学习人家的招术;有的人则是审时度势,不开腔,有杀招也不说,这种人在生活中就得注意,城府深着呢。
      抱膀子的有时也转换角色,下场实战。经常在一个棋盘边抱膀子的熟人,见一人棋道高,自己想一试身手,便说:“我来输给你一盘。”“客气客气!”对方答到,于是坐下,运筹帷幄,操戈杀伐。原来的弈者又变成抱膀子的,仍然热心地出谋划策。
      竞技场抱膀子的自然分成两方,一般来说处于劣势的一方的膀子客要多一些,“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同情弱者的必然反应。对强者,膀子客大都有扳倒他的心理。
       有些膀子客爱出主意,见别人不采纳,便反水到对方,给对方出主意,四川话里还有句熟语说“膀子客心又慌,这方不利走那方”,说的就是这种人。
      一盘棋开局下不了几步,就能看出棋势,棋艺和棋道。棋势稍明朗后抱膀子的自然分成两方了。有抱膀子的棋道不深却老喜欢嚷嚷,指手画脚,生怕主人不听,甚至自己下手亲自到棋盘上动子,有性情不好的弈者便吼叫:“莫乱动我的棋!”将膀子客吼一顿,所以四川话里又有一句话:“球头子一来,脑壳一埋。”“球头子”是“呵斥”“责骂”的意思,挨了骂的膀子客讪讪地尴尬地耷拉着头。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即使你棋下得很不好,只要你懂得象棋的基本规则如“炮打翻山马踩尖”,“车行直路象飞田”,“士象不离老王边”“卒子过河横竖走”等等,再如对方“当头炮”,你就“马先跳”,对方走“七星卒”你就“飞象”,这样你就可以和高手过招。因为下不到几步,就有许多抱膀子的自动站到你这边,帮你出招,你假装作沉思状,然后选择你认为可以的那膀子客的主意动子,下一步你再选择另一个膀子客的点子,这样,把棋势变化与分析留给抱膀子的,你坐在那里就像提线木偶听他们摆布就行了,外人是看不出你的功力的。
      如果是熟人,如果对弈者一方是个当官的而另一方是布衣,那抱膀子的站在官爷的一方居多,出主意想办法,谋划长远,晓以利害,警告三着后可能出现的危机,并且不但要关注棋局,还要观察官爷的神情变化。如果遇到危机,许多人选择缄默。这时官爷的膀子客就要格外慎重了,如果你出的招数导致官家输棋,那后果就超出一盘棋本身的输赢了;而另一方的膀子客就少得多,有些则是心底有一种潜在的“仇官”心理,希望能在棋局上战胜官爷以获得“胜官”的满足。
      那些年,在我们草坝场供销社门口,半下午随时有个象棋盘,围一大堆膀子客。那天下午我路过那里,看见膀子客比平时多得多,我挤进去一看,一个是公社周副书记,另一个是供销社副食门市部经理蒋胖子。
      蒋胖子可不简单。蒋胖子当过兵,在部队就爱下象棋,多次荣获连、排正式或非正式象棋比赛冠军。他现在手里有白糖、香烟、剑南春、泸州老窖等紧俏商品,很多人都要巴结他。
      那周副书记更不简单,堂堂公社党委副书记,管知青工作,每次招工,哪个该走哪个不该走,他一个人说了算。知青闯了祸,他说事大就事大,他说没事就没事。知青家长把他巴结得像国王似的。他也爱下象棋,当了官以后赢的时候就多了。
      只有我很简单,本来要下乡,开始年龄不够,后来年龄够了公社也不大催了,就在附近厂矿打打临工。我的象棋在草坝场不是说的话,硬是那个话,好多成年人都是手下败将。
      周副书记赢了几盘,得意洋洋,笑傲群众。我说:“周书记,我来下一盘。”明明是副书记,但人们在称呼时都主动省掉“副”字。周副书记很有点瞧我不起的样子,说:“要不要我让你个车?”
      我说:“不要不要!我输了,我钻这桌子;若是我赢了,周书记你送我一本挂历吧?”那时候挂历还算个奢侈品,挂在屋里,蓬荜生辉。
      周副书记说:“得行!”答得爽快干脆。
      棋局开始,我的攻势凌厉,这是周副书记没有预料到的。
      抱膀子的绝大部分站队到周副书记一边,有好几个都是场镇单位领导和大队、生产队干部,这是我预料到的。
      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众多膀子客神经绷紧,运筹帷幄,但已经没几个敢公开自己的见解了。我这边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老膀子客,还有一个小膀子客,是个知青。
      周副书记的膀子客面面相觑,拿不出好主意来,周副书记只剩下一车,一炮、一卒,我双车双马一炮两卒,两个卒子都过了河并且挨着的。
      大势已去,周副书记毫无还手之力,这时,新华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老钟出了个点子:摆二盘。
      周副书记咬牙说:“好!”
      人们都不开腔,但心里都十分明白,周副书记的挂历是输定了的。
      我连赢两盘,第三盘他也进入伤痕累累、车丢马失炮毁的阶段,周副书记的膀子客有增无减,但都拿不出好主意。其实开局时有膀子客给他出了一着,但周副书记瞟了那膀子客一眼,见是张铁匠的徒弟,便没听,弄得膀子客悻悻然。到了中场,他又没听另一个膀子客“对车”的建议,那膀子客有点眼光,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民公社社员,堂堂周副书记是不会听他的的。周副书记铁青着脸,膀子客屏神静气。人们反而多了一种期待,他们想看看周副书记连输三盘后会是什么反应。也有人暗自窃喜,这个草坝场的大官也有今天!他们都装着聚精会神地看棋,实际上在看周副书记的脸色。
      我的膀子客也增加了一个,他连出两招损棋,我心里一惊,这家伙竟然是周副书记的卧底?!不是周副书记派他来的,而是他在危急关头主动担当的,人哪!
      后来,周副书记只剩下孤王一个,我准备来个“老王推磨”,那时年少气盛,不谙世事,不知道给周副书记留一点面子,不知道这小小棋局包藏着世态炎凉,人心向背。人的面子和尊严在这一“将”一“杀”之间或丢失殆尽或极度高光。如果当时只有周副书记和我两个人,我想他不会这么恼羞成怒的,或许他会对别人说是他连赢了我三盘,并且我输得很惨;但恰恰是身边有那么多抱膀子的而且是忠心耿耿地给他抱膀子的,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堂堂的公社党委副书记,居然惨败在一个未完全成年的打临工的小青年手里,你说这不是奇耻大辱吗?
      周副书记脸上挂不住了,由蜡黄到铁青,眼里放出阴冷的绝望的光。众多膀子客已不看棋——这棋也没什么看头了——全都看周副书记的脸。我笑着问道:“周书记,挂历定了哦!”
      周副书记恼羞成怒,爆发了!他一把将棋盘掀到地上,棋子滚撒一地,说:“废纸都不给你!”站起来恨恨地走了,头都没回(我估计他也不好回头)。
      我怔在那里,有点尴尬,不知所措。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见他走远了,有个膀子客说:“这下你把周书记得罪了,哈哈!”典型的幸灾乐祸,哼!我那个坚定的膀子客说了一句:“没棋德!”
冷场,有胆小的膀子客散了几个,但大部分还在原地。
      蒋胖子说:“来来来,我来输给你一盘。”他已坐在棋盘前,人们虽被周副书记的官威杀了兴趣,但一会也便淡忘了,又全神贯注地抱起膀子来。蒋胖子的棋道远高于周副书记,但他总是输给他,这其中奥秘后来我才明白的。
      人们常说“棋品如人品”,有人说“文如其人”,也有人说“字如其人”。都有道理,其实从抱膀子的“抱”法也能看出膀子客的人品来——
      有些抱膀子的只是看,冷眼旁观,作壁上观,决不下场实战,真正的鉴赏就是如此。看双方的力道、智慧、手段。棋盘上风平浪静,但棋势上波诡云谲。这种膀子客在生活中也是个鉴赏家,不入漩涡,不带节奏,少些事非,少些坎坷。
      有些抱膀子的一“抱”就是半天,不晓得冷,也不晓得饿。从下午看到天黑都不挪窝。
      这种人做事专一,爱好执着,喜欢一件事就喜欢到底,爱一个人就厮守终生。
      有些抱膀子的这盘站在这边,下盘站在那边。这种人无定见,无定力,随心所欲,在生活中也必是随波逐流,任凭命运摆布的主儿。
      有些抱膀子的开始不动声色,棋势明朗后才选边站队。这类抱膀子的又分两种——有专门为强者抱膀子的,随时收获胜利,看输家狼狈相。这种膀子客在现实生活中必爱攀附富者、官家,借势欺人,坐顺风车,搭顺水船,拉大旗做虎皮。少些奋斗的艰辛,多些捷径的喜悦;而为弱者抱膀子的多是富有恻隐之心,在现实生活中也会对有困难的邻里施以援手,或对遇到麻烦的同事出手相助。
      至于像球场边那些抱膀子的也完全可以在象棋旁抱膀子的人里找到分类。咋咋唬唬,惊风火扯的,在生活中也是走路带风,果断利索的人。
      进球时欢呼跳跃,输球时悲怆欲绝的必是率性坦诚的人,随时展示的是性格的本色。
      抱膀子的在于找一个耍处,寄托兴趣,在抱膀子的过程中体悟生活,领悟人生。快乐过后要思考,要总结,这才是一个好的膀子客。
      生活中,人人都需要膀子客,人人都要为他人抱膀子。这才是充满烟火气的社会,这才是五光十色的生活。
      关注膀子客就是关注人间世,全心全意为别人抱膀子的在自己遇到困难时也必将得到膀子客全心全意地抱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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