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筱晓
清晨整理书房时,朋友与我聊起今年是中国民主促进会成立八十周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把老藤椅,它倚着墙,墙边的桌上,摊开着小册子,扉页“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 马力可”,几个字被摩挲得发毛边。

“小小,过来吃糖。”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话。我是马立可的外孙女,小时候总爱蹲在婆的藤椅边,数她扶手上的凹痕。那把老榆木藤椅,椅面磨得发亮,像块被岁月含化的糖。藤椅扶手上,挂着她用来装糖的袋子,那高度刚好我能够得到。旁边的书桌上,永远有一杯泡得浓浓的加班茶,我老想偷喝,她笑着骂我。
藤椅边的茶,是大家的
我婆常年加班,家里总有许许多多人进进出出,婆对他们都是极好的。她爱喝浓茶。她房间的桌子上总泡着茉莉花茶。我幼时总爱凑过去闻那股清香。
记忆中的冬天很冷,时任全国政协委员的婆常常把办公室堆着没看完的提案稿带回家,晚上再慢慢看。她似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且从来不休息,像个铁人。有天傍晚,有个穿蓝布工装的叔叔提着两斤茶叶进门:“马老师,谢谢您帮学校协调了校址,这点心意您收着!”婆没有收,连门都没让别人进。她把装茶的袋子推了回去,指节抵着盒子:“茶是好茶,可公家的便宜,半星儿不能占。你把茶分小袋,送到学校里给熬夜加班的老师们当茶点吧。”
后来我又去闻婆的茶,她端来给我:“可以尝一尝,但不能多喝,喝多了你睡不着。”我盯着杯底沉淀的茶叶:“是那个叔叔送的?”她摸我发顶笑:“是‘自己的茶’,不是‘谁送的茶’,自己的茶,比送的实在。”
为了方便婆工作,单位给她配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我盯着锃亮的车标眼睛发亮,吵着闹着要婆开车送我去幼儿园,给小朋友们显摆显摆。最宠爱我的婆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她说这是公车,只能在解决公事时使用。她甚至第一次严肃的批评了我,我委屈的直哭,婆却给了我一颗西瓜糖:“哭可以,但不能虚荣。虚荣心比没糖吃更丢人。”
真正让我懂她“狠心”的,是我一次严重过敏、发烧,快要不省人事了。大家都说让司机送我去医院更快,婆却一口拒绝。爸爸带着我在寒风中骑了很久才到华西,婆攥着我的手贴在她脸上:“外婆知道你冷,但规矩不能破——公是公,私是私,就算我疼你,也不能坏了规矩。”
长大了我也慢慢明白了,实在的,是她心里那杆秤——公是公,私是私,半寸不能偏。而这“实在”,也藏在我们的家风里。
糖纸口袋里,是我家风
我从三岁起上的是红星幼儿园,全托。爸妈忙,一周只接我回婆家半天。婆的藤椅旁挂着个蓝布口袋。每次推开门我一喊“婆”,她第一句准是:“等会儿,糖在口袋里。”
口袋里要么是橘子糖,酸甜开胃;要么是西瓜糖,沙沙的甜。我把糖纸攒在小铁盒里,她便笑:“这些糖纸,婆给你做书签。”后来我真的用糖纸贴了本“糖纸书”,她摆在藤椅上,逢人便说:“这是我家小小的作品。”
有回我揣着妈妈买的玻璃弹珠跑太快,撞翻了她最爱的青瓷花瓶。瓷片溅在糖口袋上,我缩在藤椅角哭。婆蹲下来,用袖口擦我眼泪:“小小别怕,是不是想拿弹珠给婆看?”
我抽噎着点头。她从口袋里掏出颗西瓜糖:“甜吗?做错事不怕,怕的是不说实话。花瓶碎了能粘好,信任碎了可补不回。”那晚我把糖纸书挂在她的藤椅上,婆说:“以后犯错不要怕,承认错误、改正错误最重要。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勇于承担,比糖还甜。”而这
“甜”,也随着我的成长,慢慢内化为一种信念。
小两居的房,是舒心的
那个年代单位是分房的,大家都期待着能住上更舒服的大房子。当时我、爸爸妈妈和婆挤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着实是有些紧张的。单位分房名单贴出来那天,我婆攥着“三室一厅”的房单在藤椅上坐了半宿。铅笔在纸上划了又擦,末了突然抬头对爸妈说:“现在这房子太小了,小小长大以后也需要自己的房间。你们俩都有单位,你们去自己单位申请分房吧,将来就搬出去。”
爸妈正围着房单乐:“妈,我们住一起多好,还能方便照顾你和小小!”婆把茶缸往桌上一搁,声音轻却硬:“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职工啊”。
我蹲在藤椅边玩我的木头积木,听不懂大人的道理。后来才知,婆单位有位伯伯家五个娃挤在十五平的平房,老伴瘫在床,轮椅都转不开。婆没要那大房子,是想匀给更难的人家。
爸妈起初犹豫:“我们走了,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婆笑着拍拍藤椅:“我这把老骨头,有张竹榻就够。你们自力更生,比占着大房子光彩。”
最后的嘱托,是传承
婆快走的时候,爸爸妈妈从学校接我去看她。病床上,她那么瘦,鼻子上带着氧气管。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照片本,她那会总爱看家里的老照片:“我没给你们留下存款,只留样东西——”她翻开本子,最后一页写着:工作暖人心,生活省己欲,做人要正直,守规矩比疼自己要紧。她对我们说:“我入党时,就想着要做‘有温度的参政者’”她拉着我的手“温度是给加班同志的茶,是给孙辈的糖,是永远不破的规矩。”
不久以后,婆去世了。我最后的记忆,是她睡在被黄色、白色鲜花包裹的水晶盒里,身上盖着党旗,脸上是从容的,也是我陌生的白。来了好多好多的人,都在哭,现场好多好多的花。
婆没有墓碑,连墓都没有。按照她的遗嘱,她的遗体捐献给了川医,用于科研教学。
追随婆脚步,我也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总有调皮捣蛋的小朋友送到我的办公室。我办公室,也总准备着各种糖。有回有个小朋友打碎了学校花盆,我没骂他,递了颗橘子糖:“先吃颗糖,再告诉老师,是不是想帮花浇水?”
单位分配住房。轮到我选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却有排位在我后面的老师私下找到我,说做为外地人,一室一厅的房子确实不够住,家里人多很困难。想起婆的话:“房子是给人住的,不是给人占的。能帮别人,比住大房子开心。”我也选择了一室一厅。
今年是民进八十周年,我和爸爸妈妈很思念她,特别是喝起茉莉花茶的时候。她给我的糖,早化在岁月里,甜了我一辈子。校园的秋风里,飘来孩子的笑声,恍惚又见婆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糖口袋:“小小,过来吃糖。”
藤椅换了新的,家风还在,糖的甜也没变。我带着她的温度,继续走下去——就像她当年那样。
后 记
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婆的藤椅、茶和糖,原是她的“远方”与“人们”。她把她最关心的“民生、民进”写成规矩,煮成糖,传给我。
这大概就是家风——不是挂在墙上的字,是藤椅的凹痕,是茉莉茶的芬芳,是糖纸的褶皱,是刻在骨血里的“心里装着百姓”。
八十载民进路,我婆走完了她的那一段。
爸爸妈妈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一生为人民服务,现已退休。
我,踩着她的脚印,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