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和平
40年前我从部队转业到铁路,分配在马角坝供电工区当接触网工。从军事化的野战军到半军事化的企业,对我这年轻人几乎没有难度。重要的铁路“技规”“行规”,早在上岗前已经集中学习。不懂的技术,有师傅手把手地教。生活条件和自然环境,远比冰天雪地的北方大漠更能适应。马角坝的水硬,两天不吃肉肚里就空捞捞的,我们便经常到竹园坝等乡场买鸡买鸭,改善伙食以弥补肉票油票之不足。再不济就到站台服务部买肉饼子解馋。 一切都很不错,唯一的难题是睡不着觉。 工区的站房和单身宿舍就在马角坝车站的站台下。火车进出站的风笛长鸣声;车辆启动车厢连接处的撞击声;蒸汽机车在站区来来往往时吭哧吭哧的喘气声;稍远处机务段夜间作业的轰隆声;马角坝采石场开山粹石的施工声,整夜整夜不停歇。特别是一站台旅客列车的进站和启动,如同石碾沉重地压过头顶,连床和房子都跟着震动,哪里还敢安安稳稳睡觉?刚到工区,我就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得通宵失眠。想想当兵时,熄灯号一响,直到次日起床号响起,偌大的军营没了声音没了灯光,那个静啊,想睡不着都很难。 为了能够抗干扰入睡,我可是使出许多法子。比如板着指头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来回数一到七,七到一。把头埋进被子,还给耳朵里塞棉花。看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理论书。甚至起床去爬铁塔,在二站台跑步。想把自己搞疲倦了,就可能入睡。但是,这些招统统无用,失眠仍然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夜雨淅沥,天气凉快,也没有进出站的列车吼叫,我便抓住机会睡觉。谁知刚入梦,警铃大作,工区紧急出动抢修事故。揉着疲惫的睡眼,在轨道车上,师傅告诉我,辖区的二郎庙一带水泥厂多,粉尘污染严重,遇到这种小雨,接触网瓷瓶最容易击穿短路。于是我明白了,那没有列车运行声音的状况,是因为事故造成的。最好睡觉的时候,往往是最可能发生事故并前往抢修的时候。我这个住在铁路边上的接触网工,要想清净入睡,没门。唯一的办法不是逃避,而是去适应。 适应的过程既不枯燥也不漫长。逐渐的,我便知道夜行旅客列车是哪趟车进站出站,还能联想到哪些旅客喜欢到站台上抢购肉饼子,哪趟车能吸引最多的送行人往上海捎带土特产。我还知道,所有的上行客货列车要在马角坝换机头,先后鸣笛三次,机头就已入库检修。我甚至能够分辨出,运行的货车是平板是罐车还是敞篷车,通过的列车是从正线还是从侧线通过。我能从蒸汽机车的吭哧吭哧声中,判断机车是在北头驼峰上溜车还是在机库加水或者是在南头掏炉灰,进而想到熬夜捡二碳的铁路子弟之辛苦。如果不是居住在铁道边的铁路工人,怎会了解机车笛声那无比丰富的语言?怎会知道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有这样火热的生活?这些声音,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而是铁路运输有规律有节奏的脉动,而我正是这脉动中的一个音符。很快我就适应了脉动,能够在离轨道很近的地方安然入睡。 这年春节放五天假,我回到离马角坝有三百多公里的老家。大年三十全家团圆,守岁,放鞭炮。初一晚上我因不习惯而失眠,初二就提前回了工区。师傅问。我说,老家那乡场太静了,睡不着,还是回来陪师傅您值班吧。 一年后从马角坝调到绵阳。供电工区的站房,单身宿舍和家属房也紧挨铁路。这排房子的后墙外,就是机务折返段的钢轨。绵阳站区的夜晚更热闹,除了马角坝那些声音,还多出了龙门吊机器运转的轰隆声,货运线装卸作业的喊叫声,调车场车辆的撞击声和调车员的口哨声,还有客运广播员的女声广播以及运转室外喇叭的男声呐喊,偶尔还夹着地方的汽车进出货场尖厉的鸣笛。枕着一墙之隔钢轨与房子的颤动,伴着热火朝天的铁路运输夜行交响乐,我也更快地习惯了,梦想融入到了这支宏伟的交响乐中。 后来我当上了供电段生产调度。两个人倒班,每个人值班24小时后休息24小时。这时我更担心的是值夜班时,没有火车进出绵阳车站,喧闹的站场寂静下来。因为经验告诉我,这是宝成电气化铁路广元至成都段出事故了,我得等候电调告诉具体的故障地点,然后通知值班领导和相关工区前往抢修,并做好车辆物资设备准备及兄弟单位协调。 再后来我结婚成了家,家属宿舍自然还是在铁路边。站在楼房的阳台上,偌大的绵阳站场一览无余。有时候夜半醒来,我会沐着夜风,聆听车站此起彼伏的声音,欣赏多姿多彩的作业场景,心中便涌来莫名的感动。因为我的亲人和许多好友同事,仍然在夜间忙碌着,我虽然看不见身影听不见声音,但是高效运转着的列车,正是源于广大铁路职工不分昼夜的奉献。有一天半夜,我清晰听见运转室大喇叭突然喊:调车班的伙子们注意啦,分局徐局长下来摸“夜螺丝”了,谨防遭他龟儿子逮现行。住在绵阳行车公寓的徐局长,肯定和我一样听得清楚,“夜螺丝”也肯定摸不成了。不过,平易近人的徐局长并没有深究此事,只是拍了拍那位运转值班员的肩说:你下次要骂我时,记得要关掉大喇叭。从此以后,领导下现场夜间检查被称为“摸夜螺丝”,就在宝成线上流传开来。 前几年在地方买了商品房,居住小区离铁路很远,但是夜间仍然不安静。街道上越来越挤的汽车行驶声,经常疾驰而过的警车急救车消防车的警笛声,跳坝坝舞的音乐声,河坝里淘沙船采金船机器的轰鸣声,建筑工地的打桩声施工声,小商小贩早晚叫卖的吆喝声等,不绝于耳。站在高处望去,心想,繁忙而充实的夜间不仅仅属于铁路,其实各行各业都在夜以继日地忙碌着。这就是生活。大家都在为实现自己的梦想勤奋努力着。 现在我已经退休了,但是我仍然喜欢隔几天跑到铁路边,去看看火车,听听熟悉的声音。只是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工艺的改善,铁道上的各种声音都没有原来那么响亮了,风笛的鸣叫都那么柔和,蒸汽机车早就淘汰了,更多的铁路宿舍远离了铁路。但是,我仍然喜欢两列火车相对而行时,那风驰电掣的速度和排山倒海的气势。我甚至认为,这种现象,最能够代表广大铁路人勇往直前的气概和压倒一切困难的精神。 为铁路运行而工作而生活,是每一个铁路人的宿命。从刚入路时的睡不着,到后来听不见铁路运行的声音而失眠,我想许多人都会有此同感。这种对夜行声音的适应和习惯,其实是自己转变成为真正铁路人的过程。有了这样的经历,铁路人都会很自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