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镜

 

    钟树梁先生（1916—2009）一生钟情诗词，自小泛读诗词歌赋。自述小时长辈耳提面命，教以爱国家、为人民之志；后又多方接受革命思想启迪，因此一直坚持“因时为文”的宗旨，寻求诗词与时事的结合。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诸多事件，皆有诗词作品反映时事，寄感抒怀。以文化大革命为内容所作的组诗《十哀词》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作品。

    1978年开始，拨乱反正使十年间的不少真相大白于天下。1980年2月春节前后，钟老在杭州西湖游览，时值十一届五中全会刚刚为刘少奇平反，游湖时便巧遇湖边某处燃放爆竹以示庆祝，声响热闹。他由此心生感慨：匹夫有责，于国家、于人民当尽心勉力。认为“必须以传统诗词的形式，写下历史的诗歌，才能于心差慰，否则坐立不安”（此句出自钟树梁《二十年间》一文）。

    由此，钟老决定酝酿撰写《十哀词》，以总结“十年”之教训。1978年，卢新华《伤痕》一文传遍大江南北。随后刚刚经历了“十年”的许多“知识分子”都迫不及待地闯入“伤痕文学”的圈子。以多种形式讲述“伤痕”，成为彼时大众控诉“文革”的主要方式。

与当时普遍悲切个人遭遇的风格不同，钟老提笔酝酿《十哀词》，从最初就立意跳出个人悲喜，以体现时代的遭遇和情绪为主旨，不仅立足于控诉和“伤痕”，也叙述对历史发展光明前程的信任。他选取了“文革”中身居不同阶层的代表者十人，分别赋词一首，有国家主席刘少奇，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有身居十大元帅的彭德怀、贺龙、陈毅，有作家吴晗、老舍，有翻译家傅雷，有自由勇士张志新，有环卫工人时传祥。

    《十哀词》自1980年产生雏形，最初曾发表于《燕赵诗词》，至1986年，十首最终完成。在一千七百余字中浓缩了对“十年”时光的所感、所闻、所思，以“歌贤伐罪，哀昔颂今”。

 

 

   “十年”历史教训，没世难忘。顷读《文化大革命十年史》及《历史在这里沉思》诸文，尤令人慨叹弗置。中怀怛恻，不能已于言。因就“十年”中上自国家主席下至掏粪老工人受迫害摧残者十人，各系一词，以为哀悼。逝者千万，靡止一端，仅属举例而已。其题仿杜甫《八哀》，其旨则以“文化大革命”为鉴，歌贤伐罪，哀昔颂今。

 

    中南海上轻云，熏风忽挟霜风至。言犹在耳，谤先欺世，狂涛顿起。六字狱成，林江帮笑，宪法垂泪。国家主席，纵群儿敲扑，天下事，宁有此！

便欲归耕无地。放悲声、汴河流水。吾心皎日，吾志无改，吾身可碎。党和人民，终能写出，千秋信史。看春风、又到京城，宫墙里，松枝翠。

 

     望长街、冰雪伴灵车，花环遗体来。正万民哭送，百身莫赎，倾刻成灰。撒向江河湖海，化作万琼魂。总理仪型在，泰华崔嵬。

回首昔时壮志，唱大江东去，天挺英才。题江南一叶，悲愤满胸怀。奈“十年”，虑深心苦，忍看他、战友血成堆。堪欣慰、清明时节，响彻春雷。

 

    共产党人，对组织、丹心堪剖。知必言，言无不尽，安能缄口。大海航行期正向，庐山会议忽蒙咎。《鼓咙胡》、一曲未终时，风侵袖。

冠可免，志无负。卫赤帜，保黔首。数十年战伐，刚强驰骤。劲节昭昭人共仰，余生惨惨谁能究！正气歌、同颂大将军，天长久。

 

    谁唱洪湖曲，深夜月和云。一个哨兵倾吐，亿万众情真。声隔小窗低问，血沃中华大地，人敬贺将军。寂寂寒山里，热泪早沾巾。双刀起，诸姊妹，气嶙峋。赫赫南昌起义，毕世为人民。“文革”实为祸国，治病竟成伐命，“党内出奸臣！”今日京郊路，飒爽返英魂。

 

    霜重色浓，红叶千山，红过春花。忆统帅三军，指挥若定；折冲万国，盟约无差。硕硕功劳，滔滔岁月，一片精诚矢靡他。情焦灼，看狂潮乱卷，双鬓增华。将军逼视妖邪，便猛起严呵怒有加。算横眉冷对，枭鸣四起；拊心难忍，渔鼓叁挝。恶竹须除，哲人终逝，红叶悲笳落晚霞。迎新世，定朗吟天宇，长笑云涯。

注：陈毅同志曾两次在成都杜甫草堂写杜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以见意。

 

    悔读诗书早。剧辛劳、左图右史，文章有道。海瑞精神原须倡，讵料竟成鞫拷。更落叶秋风横扫。惨见巢倾无完卵，最堪怜、弱女狂而槁。天莫问，月空皎。

三家村语亦佳妙。共商量、匡时砭弊，纵目舒抱。万种情怀人皆见，细雨催花自好。奈美恶是非颠倒。历史春风今才到，遍天涯、处处生芳草。还长忆，啼血鸟。

注：《历史在这里沉思》中柏生《吴晗和他的一家》一文中曾记吴晗弱女吴小彦先疯后死之事。

 

    太平湖上，徘徊独坐，竟沉湖水。疑莫能明，终是宁为玉碎。不惜舍身为国，要警问、人间何世！长怀忆，《四世同堂》，一腔忠义。

岂仅剧作名家，记壮志英年，两个“十字”。炽热心胸，写出人生悲喜。临别一声“再见”，难撇下、女孙童稚。重寄语：爱花人又兴起。

注：舒乙《父亲最后的两天》一文，谓老舍二十三岁时曾说耶稣只负起一个十字架，“我们应准备牺牲自己，负起两个十字架，一个是破坏旧世界，一个是建设新世界”。其他亦见舒乙文。

    比翼连枝，对秋灯细写，遗语情浓。双双卧房自挂，别意千重。白驹过隙，曾吐出万丈长虹。译书在，艺舟畅渡，中法文学相通。

不惜自身摧折，恨荡摇根柢，屠杀葱茏。离魂暗伤世事，史谏从容。来归游子，杂悲欣、又见春红。人共读，家书一束，崇高雪岭青松。

注：《白驹过隙》见《傅雷家书》中最后一封，傅雷引此成语自表心情，并勉傅聪。

 

    是庐山真面目，目炯炯，意志消沉，是中国青年，党的儿女忧国忧民。法庭，反唇谪恶，药妖魔魉魅现原形！牢狱、刑场何惧，丹娘、江姐精灵。

云莺，喉割不能鸣，暗哑怒填膺。共史册流芳，杲卿太守，正学先生。须明，究谁之罪？写诗篇悲壮叩苍冥。回望白山黑水，今朝兰桂长馨。

注：事迹均见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载《要为真理而斗争》文及《历史在这里沉思》中《正气歌》文。张志新曾写《谁之罪》悲壮诗篇。

 

    天愁地暗，本清洁工人，忽成要犯。为有红心持正义，不听权奸叱唤。昔日劳模，今朝“工贼”，休说炎凉变。只因曾得，国家主席称赞。

身经百样欺凌，诸般诱逼，烈火真金见。似此冤魂非一二，何止成千累万。“十载”梦回，“十哀”词就，难禁临风叹。居今鉴往，春光还向前看。